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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劉亭妤 編輯|陳信安 設計|顏吟竹

「這個真的不ok⋯⋯」

窩窩記者經過一個禮拜的現勘、田野與訪談後,帶著所有的疑慮詢問林業及自然保育署,保育管理組簡任技正鄭伊娟與林保署同仁聽聞目前綠鬣蜥移除作業的實際情況後,反應先是詫異,接著直搖頭,後來也慌張了起來,「是哪個縣市?我講真的⋯⋯」他們希望記者能透露更詳細的資訊——是誰?在哪裡?為什麼這樣做?

以專業之名,委外廠商奉行人道移除?

四年前台灣動物社會研究會召開記者會,揭露民眾戲謔玩弄、私自虐殺綠鬣蜥的情況,並藉英國衛報登上國際版面。

極端的不當對待情況包括行刑式套頭吊死、嘴部塞入鞭炮並點燃炸死、惡意揮打全身被膠帶綑綁的綠鬣蜥、多支弓箭貫穿綠鬣蜥、以奇異筆塗鴉綠鬣蜥、展示解剖母蜥腹腔過程、料理各式綠鬣蜥風味餐等等。

03 01曾經,在民間自發性移除、網路影音獵奇內容發酵卻無準則約束之下,「虐待、虐殺」動物成了英勇的「屠龍英雄」,成了以移除之名虐待動物的亂象。圖|窩窩《被誤解的動物》專題

當時,動社要求林務局(現稱林保署)應儘速建立移除規範,以建立移除人員的專業性、人道準則和屍體處置方式;而林務局(現林保署)也於當年(2021年)頒布《外來入侵種綠鬣蜥移除指引》,以規範移除作業不再涉虐待動物的疑慮。

移除指引謹守「三不三要」原則——不戲謔、不獵奇、不污名化,人員要訓練、過程要安全、方法要人道;所謂人道方式即是「最短時間內、給予動物最小痛苦」使動物死亡的方式。因此,從人員資格與責任義務、移除工具與限制、綠鬣蜥保定暫存到人道處理與屍體處理等各項程序,都有進一步規範與要求。

03 02自2021年9月第一版指引後,林保署於2024年12月、2025年3月兩度修正,以符合實際移除需求與維護動物福利。
03 03N地方政府多不同意民眾使用槍械移除綠鬣蜥,惟高雄市農業局委託中華民國射擊權益促進會為綠鬣蜥防治人員做槍枝動能判定,同意動能密度低於20焦耳/平方公分的槍械,在不違反《社會秩序維護法》的前提下,用於移除綠鬣蜥;原住民自製獵槍則是林保署組織的移除團隊的主要工具。

然而,即便擁有指引,縣市政府委託廠商、獵人執行移除,卻幾乎沒有掌握實際每場捕捉行動是如何進行的、每隻帳面上的綠鬣蜥是如何被對待的;

亂象更讓林保署同仁嘆道:「標準流程地方政府應要做約束。」

「這隻可憐喔~」A地方的移除獵人們射出手中的魚鏢、圍攻約10公尺高樹上的綠鬣蜥,但時間半小時過去了,十幾支魚鏢已經輪番刺入綠鬣蜥體內,又在拉扯之中被拔出,或是斷了線永遠插在綠鬣蜥身上,傷痕累累的綠鬣蜥還在原處緊緊抓著樹枝不放,「調皮欸!」「攏會著,啊攏無愛落來呢⋯⋯

理想情況下,尾端牽著魚線的魚鏢從彈弓架射出並命中目標後,能藉由拉動或轉動配戴在手臂上的魚輪裝置回收魚線、拉回目標,也就是能將綠鬣蜥自樹頭拉下、落到地面,或者是在綠鬣蜥逃竄、跳水時,還能夠牽制、捕捉起來。然而,並不是每一隻都能被快、很、準地對待。

影像被窩窩記者錄了下來,台灣爬行類動物保育協會秘書長徐偉傑看了影片相當不忍、心情難受,皺著眉說:「你看這個不覺得很不舒服嗎?」徐偉傑認為其實只要用長竿加套索一套,就可以不用讓綠鬣蜥在樹上受傷抵抗這麼久,只是當時獵人團隊並沒有帶到這項工具。

03 04綠鬣蜥身插三隻魚鏢,身上還有其他滲出血的傷口,仍頑強地抵抗捕捉。圖|劉亭妤攝

鄭伊娟與林保署同仁對於這樣的捕捉技術也無法苟同,並不希望開放使用魚鏢彈弓移除高處的綠鬣蜥卻是這種情況。而當時獵人面對窩窩記者質疑動物福利,也只是回答:「這也是沒辦法,因為牠卡在樹上。」並稱:「就是盡快把牠處理下來,在最短的時間內讓牠減少痛苦。」

在窩窩記者採訪過後,林保署於2025年3月調整了移除指引,針對魚鏢彈弓的使用,新增規範:「適時配合使用長竿套索,以免發生較強壯之個體中鏢後卻依然牢牢攀附在高處下不來的狀況。」

除了這隻綠鬣蜥多處傷孔滲出鮮血又插著幾支魚鏢地、活生生地暫時被棄置在樹上,窩窩記者也親眼見到,其他中鏢的綠鬣蜥被從樹上拉扯下來、重重落地後,卻迅速地帶著傷成功逃跑,獵人們攔截失敗、任由牠去。

綠鬣蜥由於生理結構特殊,中箭並不會立即死亡,若帶傷脫逃了,便是將死亡過程拖延兩三個月,等傷勢因為活動、卡到枝葉反覆流血、惡化,才會逐漸斷氣。

依據移除指引,以魚鏢彈弓捕捉到的綠鬣蜥也是「不得暫置」的,捕捉保定後應儘速執行人道處理。然而,記者在現場看到的是,A地方獵人團隊將綠鬣蜥保定後便就地暫置,等到捕獵行程結束後再一一撿起、整批載回人道處理,並不會當場處理,因為可能影響移除效率。

令窩窩記者更擔憂的地方在於,上述專業廠商出現的移除手段亂象與是否符合動物福利都尚未釐清,更不用說是開放受證民眾自行以魚鏢彈弓捕捉的情況了,民眾的任務只有捕捉,後續的人道處理與屍體處理都統包給廠商進行。這也意味著,這些被移除的綠鬣蜥並不一定能及時被人道處理,而可能維持中箭、中鏢與被保定的狀態,從民眾與廠商手中轉手。

鄭伊娟並沒有對於「不得暫置」的概念多做詮釋,僅表示如果被魚鏢射中的綠鬣蜥是處於掙扎狀態,就應當進行人道處理。

03 05被以魚鏢捕捉下來的兩隻綠鬣蜥,拔去魚鏢、保定後被暫置在路徑一旁,巡捕結束回頭才沿路撿起;又因光線昏暗,在場人員險些踩到綠鬣蜥。圖|劉亭妤攝

除了使用合規工具還是有不當捕捉的疑慮外,也不乏廠商人員有自己的見解與習慣,不完全按照指引執行移除作業。

「指引一定說不行,是因為有人不會分辨,但我們是長期研究下來的,我們會分辨。」前台南市、今高雄市綠鬣蜥移除得標廠商街霸生物驅離企業社負責人J爸也很公開地承認,他會使用「不應使用」的BB彈槍射擊「小型幼體」。

他認為,由於小型幼體的頭骨還不堅硬,BB彈的威力便足以達到瞬間擊暈效果,而且BB彈還比其他合規槍械子彈能更精準地擊中小型個體,因此如果是在私人土地上協助移除綠鬣蜥,他會視情況選擇使用BB彈槍以增進捕捉效率。

03 jJ爸在影片中指出,小型幼蜥(右)就是他用BB彈擊暈、打下來的,但對付非幼體(如左),BB彈的威力無法有效擊暈、只會讓綠鬣蜥逃跑、警戒,「看到這種體型的綠鬣蜥(左),千萬不要用BB槍打。」圖|截圖自J爸YouTube頻道影片

「人道處理」一言蔽之,實則不盡人道義務卻無人聞問

另一方面,爬行類的安樂死門檻很高,但目前對綠鬣蜥人道處理的作法經過窩窩記者瞭解了一輪,卻只有J爸自述遵照移除指引、使用擊暈器為捕捉到的活體綠鬣蜥當場做人道處理,「(槍)打下來還沒有死,我們就直接做人道處理,這樣也不用保定了。」

「冷凍,冰起來人道處理。」A地方獵人直覺地簡短交代,剛剛用魚鏢打下來、已被膠帶綁起保定的綠鬣蜥會被如何處置。A地方單位長官對此知情,受訪時也不諱言地回答,由於A地方綠鬣蜥數量多,會傾向用更有效率的方式人道處理,「其實我們長期以來,冷藏、冷凍的方式讓它自然死亡,就是讓他們昏迷之後慢慢死亡。大體上就是讓牠不要遭受痛苦太久,這樣子的一個原則。」

「大型的蜥蜴牠是有面對那個冷凍自救、保溫的狀態,對牠來講可能是一個很痛苦的過程。」B地方單位長官不僅在訓練課程中拿出擊暈器、多次向民眾解釋必須用此工具對綠鬣蜥進行人道處理,也在與窩窩記者訪談時分享他自行去了解人道處理原則的學術基礎。

在放進一般冷藏、冷凍的低溫情境下,綠鬣蜥是漸漸失溫、進入休克假死的狀態,得要溫度一直沒有回復,綠鬣蜥才會真正死亡;目前僅有小型幼蜥被允許以冷凍方式人道處理。

然而,B地方的獵人團隊卻也是透過低溫來進行人道處理,將以長竿加套索、鎮暴槍捕捉、擊落的活體綠鬣蜥置於冷藏空間,「冷藏的方式是對綠鬣蜥比較簡單,那對於人為管理來講也是比較簡單的。」

至於C地方,即使長官相當重視綠鬣蜥的動物福祉、為了避免延長綠鬣蜥不必要的痛苦,嚴格要求在捕捉隔日就必須完成安樂死,但廠商人員卻另用其他方式從松果眼破壞綠鬣蜥腦部,未按照指引使用「擊暈器」瞬間致死。

03 06顱頂的松果眼。以擊暈器或腦絞槍「瞬間」擊穿松果眼、破壞綠鬣蜥的腦部,是當前人道處理爬蟲類動物的方式。圖|陳政緯攝

人道處理執行人員拿出擊暈器、向窩窩記者說明,擊暈器強力彈簧撞針的衝擊會使綠鬣蜥腦部體液噴濺、小型蜥蜴頭部凹陷碎裂等慘況,不易後續環境清潔。

而該人員以其他方式人道處理綠鬣蜥,過程中綠鬣蜥腦部的體液仍會湧出、流出,而為了控制掙扎、扭動的綠鬣蜥,也需用力跪壓在綠鬣蜥身上,現場可以聽到氣體逐漸從綠鬣蜥肺部逸散的聲音、看見圓鼓的胸腔漸漸扁掉的過程,直到綠鬣蜥生理機能停止運作、已經癱軟無反應,則確定死亡。

「現在是因為要跟你們講解,我平常自己在做很快。」執行人員回應記者質疑此做法不符合最短時間、最小痛苦的原則,執行人員認為這種做法在專業施作之下,不會延長綠鬣蜥的痛苦;據他自述,他已經以這種人道處理方式執行兩年了。

在場另一位廠商人員進一步透露,他一開始執行人道處理是會感到難過的,但了解這是必須做的工作,就不能讓自己一直難過下去,「就⋯⋯我們都有認知自己一定會下地獄。」人道處理的方式雖然讓記者感到詫異,但執行人員並不是以獵奇的心態結束綠鬣蜥生命。

只是這種破壞腦部的方式究竟符不符合動物福利標準?窩窩記者詢問了林保署與學者,都沒有得到直接的肯定或否定的答案,反而都是「為什麼要這樣做」的不解反饋。

防治成效的壓力是否早已默許在效率與績效的名義下犧牲了生命的尊嚴?從累積的綠鬣蜥移除數據、24萬個生命回望,動物福祉始終難以被妥善照顧——即便具有指引,但卻未能落實,不只是「專業」人員的知能未持續更新、尚需精進,也是法規將就淪為具文、現場監督失靈種下的惡果。

我國雖有兩部動物法規《動物保護法》及《野生動物保育法》,其實只有野保法可管理綠鬣蜥移除作業。林保署書面解釋,動保法規範的是犬、貓和「人為飼養或管領」的動物,已被捕捉、待移除的野生綠鬣蜥不在此列。然而,全國至今也尚未有綠鬣蜥移除案例因涉及不當捕捉與人道處理受野保法裁處,而移除指引的約束效力也很曖昧。

未按照指引捕捉除與人道處理並非判斷是否虐待的要件。

林保署書面回應道,面對綠鬣蜥捕捉與人道處理涉虐待疑慮的案件,會以個別情節認定是否違法,而判斷標準在於是否「故意」要虐待,而非可能發生且無法避免過程;此外,對於熱心民眾或農民主動協助捕捉移除,林保署更認為地方單位應給予最大寬容。

兜轉幾年再度開放民眾移除?受訓後能實踐專業的移除現場嗎?

移除指引雖然要求移除人員應受過訓練,但《野生動物保育法》也保障農民面對綠鬣蜥農損危害時,可以自行獵捕或宰殺綠鬣蜥,屏東縣政府更是直接以兌換農產品作為獎勵鼓勵民眾主動參與移除綠鬣蜥。

坊間、網路社群吹起一股自力救濟、為農民除害的獵捕風氣,卻也使負面移除案例頻頻出現,引起動保團體嚴正抗議戲謔、不尊重生命的行徑。然而,屏東縣獎勵移除政策施行幾年,卻一直未提供一般民眾任何專業的正規培訓,沒有官方單位教導民眾應該如何捕捉綠鬣蜥,民眾的學習管道無非是網路影片。

窩窩記者實際觀看大量相關影片後發現,三、五年前的影片除了誇張地強調綠鬣蜥數量與危害,也常實驗各式工具的捕捉效果,除了釣竿套索、魚鏢彈弓、鎮暴槍,也有鋼珠彈弓、複合弓箭矢、自製水管誘捕陷阱、BB槍驅趕組合技等等新穎題材,再加上獵奇的解剖腹腔與各式綠鬣蜥料理的內容,影片觀眾對於綠鬣蜥移除過程應留意動物福利原則恐怕少有認知。

而實際到屏東潮州田野觀察,現場許多人本身就是農民,也有受綠鬣蜥侵擾、實際捕捉綠鬣蜥兌換農產品的經驗。民眾展示著捕捉成果照片,是一貨斗的綠鬣蜥屍體、活體層層疊疊壓在一起,又分享著保定綠鬣蜥的影片,是用粗棉繩或膠帶緊緊勒綁住綠鬣蜥嘗試逃脫的前後腿。

03 07經講師在屏東潮州訓練課程中詢問,三名學員舉手表示先前已有自行捕捉綠鬣蜥的經驗。經窩窩記者訪問了解,來義鄉芒果果農Tuljimuè Kuana曾用彈弓打綠鬣蜥,潮州鎮黃金果果農潘先生則以釣竿套索捕捉綠鬣蜥。圖|劉亭妤攝

無農藥黃金果果農潘先生也向窩窩記者說,他都是自己上網學習綠鬣蜥捕捉的方式,再透過實作調整。他曾經參考網紅設置自製水管誘捕陷阱,也試過用BB槍打綠鬣蜥,但綠鬣蜥不想吃誘捕餌也是沒輒,BB彈打到綠鬣蜥逃走、此後見人就警戒,實在是因為捕捉效率太差,他現在才選擇使用最基本的組合釣竿加套索進行移除。

「有的可能隨便用袋子給你裝來的,要不然就是可能就是用繩子給你亂綁的,其實那個樣態非常多種。保定就亂保定,造成牠的痛苦⋯⋯然後有人也是用手抓,牠大概都是小隻的。」嘉義縣農業處畜產保育科科長石蕙菱也透露,早期嘉義政府縣向一般民眾收購綠鬣蜥的情況不理想,因此才率先開設了訓練課程,期望讓普通的熱心民眾成為具專業能力與正確觀念的移除獵人。

除了嘉義縣之外,台南市也在2023年底、2024年中,在由農業局森保科經營的「愛森保-臺南市綠鬣蜥通報平臺」臉書社團公告開辦「臺南市綠鬣蜥防治宣導教育講習」,欲延攬民間之士成為綠鬣蜥移除人才。

去年底、今年初,林保署的精進策略定調「整合民間移除力量」方向後,嘉義縣、台南市、高雄市、屏東縣、雲林縣也各自辦理一或多場的綠鬣蜥移除訓練課程,教授民眾正確的綠鬣蜥移除知識,成為符合移除指引、經訓練的移除人員,並且可以以綠鬣蜥向地方政府兌換相應獎金或禮券。

03 08

已經連四年受訓合格的丁正昌別上「嘉義縣政府入侵種防治人員」臂章,不急不徐地整裝,帶著記者在八掌溪沿岸進行綠鬣蜥移除。

03 09本身其實是雲林人的丁正昌(右)透露,早在嘉義縣政府開設綠鬣蜥移除工作坊前,他就已有替農民朋友捕捉綠鬣蜥的經驗,也在工作坊開辦的第一年受訓成為嘉義獵龍隊的一員,並連年回訓。圖|陳政緯攝

「今天很幸運,都是完整的。」丁正昌使用長竿加套索套走綠鬣蜥、或徒手擒拿、或使用長竿敲擊使綠鬣蜥自樹上跳下後再精準接住。手上抓著綠鬣蜥的他也不忘告訴記者,用膠帶保定沒有必要勒太緊,遮住眼部後綠鬣蜥就會安定下來,綁住前後肢也只要限制牠的掌部抓到地面逃亡。

丁正昌還分享道,大概六成的捕捉會以不讓綠鬣蜥受傷的方式進行,另外四成的狀況真的是因為綠鬣蜥處於非常難捕捉的位置、臨水、臨懸崖,才會動用到彈弓魚鏢做牽制,

只要我們能夠讓踏到牠底下的,我們就不會使用(魚鏢)。

03 10丁正昌(左)、簡志忠(中)、袁安男(右樹叢裡)等嘉義縣回訓獵人在叢林間為新訓民眾示範捕捉綠鬣蜥。丁正昌站在綠鬣蜥下方,一節一節將長竿伸到幾乎最大長度,嘗試直直鉤下正上方樹梢上的綠鬣蜥,經過幾分鐘的努力,綠鬣蜥從樹梢躍下,丁正昌放掉手中的長竿、一把接住蜥蜴。圖|劉亭妤攝

然而,並不是每一位民眾受訓完都能像丁正昌一樣,充分理解並遵循、考量移除指引中的原則與綠鬣蜥個體福祉。

去年9月通過台南考核授證的施春甫自稱是受台南市農業局委託的移除人員之一,填補原標案經費用罄、追加標案無法決標的三個月移除空窗期。然而,在這期間,施春甫穿著「鱸鰻特攻隊」制服、兩度出演Youtube頻道「黃小四生活點滴」綠鬣蜥系列影片;不顧指引應配戴地方政府識別證及未經許可不上傳移除活動影像至自媒體、網路社群的規範。

不僅如此,由於施春甫在影片中自述,與政府契約期滿後還是可以私下捕捉並「自行處理」,也讓窩窩記者發現,他在契約期內還與拍攝團隊一起用卡式爐野炊綠鬣蜥,個人公開臉書貼出影片片段,留言寫下「拍片現場,想嘗鮮嗎?」「比雞肉好吃。」私自宰殺的過程是如何進行的?是否符合人道標準?我們不得而知。料理食用事實上也違反移除指引對屍體處理的原則。

對此,窩窩記者致電朱健明釐清情況。「什麼違反?他哪有違反移除指引?我聽不懂。」對於施春甫涉嫌違反指引的行徑,朱健明稱他不曾聽說、不知情,但若有收到檢舉,就會依野保法處理,「我沒有看到這些新聞,那你問我這個問題,我也是要跟你講說,有證據進來我們就去查嘛。」

此外,窩窩記者實際參與嘉義縣、高雄市、屏東縣的訓練課程,除了觀察到部分民眾在課程中頻繁滑手機、看短影音、甚至打起手遊或不小心睡著,也能感受到民眾對於外來入侵基本知識、鬣蜥生態概論、動物福利概念等課程內容反應較為冷淡,更關心捕捉技術的秘辛與正式的兌換獎勵機制,「什麼時候能拿到證、開始捕捉?要去哪裡兌換?」「綁起來後可活多久?屍體也可以兌換嗎?」「魚竿套索的改裝零件要在哪裡買?」「你套索靠過去綠鬣蜥是傻了嗎?都不會閃躲嗎?」

「講那麼多,你要教我們怎麼抓嗎?我來上課就是為了這個,你會教吧?」屏東潮州訓練課程上半場結束,有民眾對生態知識素養內容感到不耐煩,激動地質問講師是否有安排教授捕捉技能,讓他結訓後就能上手處理農地惱人的綠鬣蜥問題。

只不過當課程到了最後一小時,講師徐偉傑在台前示範用長竿套索捕捉綠鬣蜥、捕捉後的保定以及教學套索繩結打法,百位民眾中僅2、3位實際嘗試使用長竿套索,大概也僅20位民眾來到台前學習打套索繩結,其餘學員都坐在原位。

03 11屏東潮州綠鬣蜥移除訓練課程中一民眾至台前初次使用釣竿套索套綠鬣蜥娃娃,其餘多數民眾坐在台下、對於嘗試釣竿套索套目標物興致缺缺。圖|劉亭妤攝

不學習長竿加套索也罷,更令窩窩記者感到意外的是,儘管講師有強調,拿動能不足的空氣槍對付綠鬣蜥,只是造成騷擾、無效的傷害,在移除指引中是禁止使用的,但已經簽下公約、等著授證的部分民眾此刻卻聚在一起,討論著是否要購入空氣槍來狙擊綠鬣蜥。

「很快他們就會發現,焦耳數不足、動能不足的氣槍根本打不死。」徐偉傑身為講師也是無奈,民眾一定直覺地認為長竿套索效率低,他能做的只有在課堂上盡量教,只是這些「經訓練」的民眾想要怎麼捕捉綠鬣蜥,最終還是得由地方政府出手做處理與管理。

「1、2個人走精(tsáu-tsing),後面會很麻煩。」雲林縣農業處森林及保育科科長張文東告訴窩窩記者,考量雲林縣的綠鬣蜥入侵情況仍屬零星族群,分佈在濁水溪的西螺區、北港溪下游的口湖區,他們只希望受訓民眾以最基本的釣竿套索做移除,不建議使用魚鏢彈弓、不開放任何使用槍械類工具,也希望直接由招標到的專業移除團隊來帶領民眾正確、安全、有效的移除綠鬣蜥。

03 12屏東縣、高雄市、雲林縣移除訓練課程都只教民眾釣竿套索的使用技巧,也不鼓勵民眾貿然以魚鏢彈弓捕捉綠鬣蜥,但嘉義縣綠鬣蜥移除工作坊有讓學員體驗拉動彈弓。圖|陳政緯攝

「我有空我會去巡視一下,還是要給他叮嚀一下⋯⋯」嘉義縣農業處畜產保育科同仁江盈璋說,因為嘉義縣獵人捕捉綠鬣蜥是須要事先在共同群組知會管理單位具體時間與地點,他會不定期抽查防範違反規則的捕捉情形默默發生,「大部分是用不對的工具啦。」

高雄市沒有針對民眾獵人的綠鬣蜥捕捉工作進行限制或派員現場督導,但黃群中說,他們會透過官方LINE@定期提醒獵人們須留意的事項與原則,LINE@也是獵人與植生科聯繫最直接的管道,獵人可以直接舉報其他獵人的違規情事,植生科有權取消違規者的捕捉資格。

至於受訓千人的屏東縣,除了簽訂公約,就沒有設計更多的督導機制或建立其他及時的聯繫管道。「我們不可能每一個民眾配一個監督人。」鄭伊娟坦承地方單位的管理也難全面,但能確定的是,只要被檢舉、被揭發了,相關單位就能取消當事人的獵人資格,也能進一步以《野生動物保育法》制裁。

03 13受訓民眾簽訂「綠鬣蜥移除防治認證合格人員工作公約」。圖|劉亭妤攝

數年前,因為毫無章法、涉及虐待的民眾移除亂象叢生,催生了綠鬣蜥移除指引、專業人員的培訓、專業人員的培訓,期能降低負面社會影響。但目前有限的監督力道,對比罔顧動物福利的觀點與恣意行徑仍持續透過網路宣揚,經受訓的民眾真的變得專業了嗎?

在政府模糊的法規紅線以及績效、獎金導向之下,受訓民眾是否能履行「人道移除」的承諾?又或是悄然地又將動物福利侵害匿於數據之下?我們不得而知。只是,窩窩記者從參與培訓的側面觀察、一線廠商的實務操作,與零查處案例來看,恐怕尚需要大力督促,才能導正歪風。

12萬隻移除目標,學者、地方、中央該對民眾加入移除行列抱期待嗎?

幾年前,不少學者都不建議政府開放民眾獵捕綠鬣蜥,徐偉傑也是其中之一,不僅是為個體動物福利,也為整體族群的防治效果。但如今,林保署將民眾推上移除任務前線,希望能夠解決人力不足的問題,衝出更密集捕捉的移除量,鄭伊娟說:「之前委團隊裡面捕的人沒有很多,所以他們只能用巡迴式的去巡邏、去抓,所以其實那個速度就就不及牠繁殖的速度。」

現在你要讓全民下去弄,我其實覺得就沒差了。

徐偉傑表示,綠鬣蜥的入侵狀況和幾年前已經不同,過去如果有穩定足夠的量能在處理,且在特定季節沒有太多胡亂獵捕行徑、建設整治工程或天災的干擾使牠們遷移,族群控制或許會有成效;但如今,熱區點位早已沿著水域擴散開來,徐偉傑認為即使更多的民眾投入移除意味著更大幅度的干擾,但也不至於使情況變得更糟糕了,「就讓他們去抓吧。」

不過,今年目標移除12萬隻綠鬣蜥,地方政府已經有了委外廠商、又有林保署槍隊支援協力,民眾透過訓練加入移除又真的能貢獻多少移除成果?

「有些可能是對綠鬣蜥好奇,實際上投入可能只有三分之一。」石蕙菱表示,過往嘉義縣招募民眾受訓名額都是60人,但每年持續執行移除工作的僅有少少幾組團隊,不超過20人實際投入。石蕙菱考量嘉義縣市所需的移除量能,訓練課名額增加至80人,其中包含新增10位能使用自製獵槍的鄒族獵人,也新規劃了至少捕捉三隻綠鬣蜥的保證金制度,「我們今年就是要求,來上課的這80位,就一定要成為我們的獵人!」

03 14嘉義縣綠鬣蜥移除工作坊學員參與野外實作課,觀摩綠鬣蜥捕捉現場。圖|陳政緯攝

「三四五六由一般獵人來抓,那用槍的獵人就是這四天之外。」嘉義縣農業處畜保科做好了規劃,透過一般獵人與獵槍獵人交替配合,除了能確保移除人員的安全,也要增進掃除綠鬣蜥的確實度,「如果說長竿套索抓不到的話,就會回歸到請我們的獵槍處理。」

屏東縣經過六場課程,招進千名結訓獵人,然而鄭永裕卻也清楚,受訓的收穫和執勤的意願在民眾之間有差別,因此縣府的計畫是從中編組「志工隊」,與委外廠商分配進行十大熱區重點河川流域的固定巡檢與移除工作,期待能夠提升捕捉速度。

而其餘民眾獵人對屏東縣而言,就會是比較零星、不定期、不定量的補充移除效果,鄭永裕說,縣府提供獎勵但沒有要求民眾相對的義務,「他不一定是全職在做、有可能只是夜間、或者是說利用空閒的時間去去協助去去移除。」

「我認為很多農民都只是想要處理自己(農地)附近的(綠鬣蜥),可能沒有想要換錢,或是就是加減換。」徐偉傑猜測,大部分參與課程的民眾並沒有打算大規模的巡捕,可能只是想解決自家的綠鬣蜥危害、幫忙鄰居一起清除綠鬣蜥而已。

對於屏東潮州黃金果果農潘先生來說,過去曾和鄰居一起協助移除周遭田地的綠鬣蜥,來參加課程的最大目的就是為了拿證,不然新政策開始後,這些日常幫忙的移除成果就不再能兌換獎勵了。

03 15正以長竿套索接近趴在香蕉葉上休息的斷尾綠鬣蜥。圖|劉亭妤攝

今年移除數量特別的增加,我們覺得有需要再增加移除團隊,而不是增加移除民眾。

黃群中對於高雄民眾參與移除相對沒有信心,面對更多的綠鬣蜥移除數量要求,高雄市農業局考量移除工作的專業性,開了標案、找了J爸的團隊來幫忙,「畢竟民眾還是跟專業團隊還是有一段距離。」

對高雄市來說,訓練課程更像是教育宣導與增加移除單位的眼線。黃群中表示,透過課程可以讓民眾更認識綠鬣蜥、不需要感到害怕,不獵奇地看待移除工作更該注重其技術性,協助通報綠鬣蜥出沒資訊,也能教育民眾未來應善盡飼主責任,才不會衍伸成需投入那麼多納稅人的錢的情況。

黃群中補充,課程設計更是關乎要帶給民眾什麼樣的觀念,民眾不能只知道抓一隻250、抓一隻100元,「我們會用活體直接讓你去了解,你必須面對的是這種活體,你要考量說你之後適不適合做這個。」其實,相比於屏東縣潮州鎮與嘉義縣的課程參與情況,高雄市參與課程的民眾的確對綠鬣蜥相對較不熟悉,目擊、捕捉、交涉的經驗都較少,甚至有民眾不太敢觸碰綠鬣蜥,僅用拇指、食指、中指拾起翠綠幼蜥練習保定,相當生份。

03 16高雄市綠鬣蜥移除訓練課程上一籠籠不同體型等級的活體綠鬣蜥,讓學員依序前來練習保定。圖|高雄市農業局提供

「移除綠鬣蜥這件事情其實也不是一般人幹得起來,真的,100個陌生、沒有抓過綠鬣蜥的民眾呢,能不能留下1個人?那都還是未知數。」黃登科雖然大致支持大量民眾加入捕捉起到綠鬣蜥族群壓制作用的政策方向,但他也提醒,人才不足、人才難留是他帶領團隊九年來不斷面對的難題。

比起仰賴民眾實際拿起工具捕捉綠鬣蜥,黃登科反而認為,民眾若是能懂得「環境整理」也是為綠鬣蜥防治作出貢獻,「牠繼續繁殖的話,怎麼抓?還是抓不完⋯⋯所以仍然要從根本做起,就是怎麼樣讓牠沒有環境可以繁殖。」

黃登科解釋,這個環境整理並不是要去找出綠鬣蜥巢穴、破壞巢穴,而是要認識綠鬣蜥偏好的溪流環境與繁殖特性,鄰里一起針對牠們的棲息環境進行整治,例如清除溝渠附近有一些雜生林、放空小排水溝等等,「綠鬣蜥無處躲藏就會出現能見度,此時再配合大量的人力進行捕捉呢,這個整個數量壓到最低的機會是很大的。」

鄭伊娟說,移除外來種必是場長期抗戰,近兩三年的短期目標還是積極移除、將族群規模控制住。雖然這幾年沒看到移除數量下降,但鄭伊娟和陳宣汶、石蕙菱透露,屏東縣和嘉義縣市捕捉到的成蜥體型已有變小,而體型變小也意味著繁殖力減弱,相信持續高強度的移除能夠看出這個階段的成果。此後,才會根據移除而來的科學數據,調整、規劃、執行中期縮小熱區、減少熱點目標、甚至是遠期的全面殲滅計畫。

儘管期許民間力量的大量挹注能提升綠鬣蜥移除成果,但外來入侵種動物移除的動物福利作業原則尚未踩穩、人道觀念還沒深植人心,人性、行政、預算與規範間的拉扯也有待妥當防堵與穩定落實、調整,民眾投入移除是否會破壞綠鬣蜥族群防治管理,還是能堅定走在最初立意的方向上呢?

03 17嘉義縣綠鬣蜥移除工作坊學員輕柔觸摸綠鬣蜥的鬣。圖|陳政緯攝

今年「綠鬣蜥移除精進策略」正式啟動,目光焦點鎖定各地執行的實情、這場對外來種綠鬣蜥的管控行動,在現況眾多困境與挑戰下,將是變得更好、變得更糟?有待追蹤與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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